仅仅是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, 便道尽了她那漫长的苦楚。我心底纵然堵塞得厉害, 却半句话也安慰她不得。

那时我并不在她身边, 如今又只是个听客罢了, 又如何能去安慰她?

顿了顿,我又问她:“那你, 缘何会得长生呢?”

洛神摇头道:“这便与我心底藏的秘密有关, 我不会告诉你。”

想起她方才围绕这所谓秘密时的严肃神情和话语, 我晓得自己不该去问, 便妥协道:“你既不愿说这个, 我便不再问你。”

洛神颔首,又抬抬手指,将之前那一直在摩挲的亵衣袖口抚直了,从从容容,就像是将往事都拂去了一般。

此刻,她的神情亦是十分平静,接道:“清漪,想来你也晓得那玉梭录,是战国时期楚王景绯骏着人整理出来, 再刻在金缕衣上,赠给楚王妃的。而在这之前,玉梭录的雏形, 还是一些自周朝时便流传下来的琐碎记载。我当初在烟云海书阁, 已然看过些许这般的琐碎记载。可惜那只是零星碎末, 笼统地说了诸如长生不老, 百病消除等空话,我所能掌握的重要线索,便也只有里面着重强调的天命镜与地煞剑这两者神器------天命镜主寿,地煞剑主杀,如是而已,因着书阁记载残缺,冥幽环当时并不曾在册。姽稚同我一般,也时常出入书阁,自也知晓这许多,所以她灭了那守护神器的部族之后,便将搜寻到的天命镜作为战利品带回了烟云海。之后我叛离,才能将这天命镜带出,交由我阿姐来保管。后面我独自一人在战国辗转,找寻解我寒疾与长生的法门,同时找寻那玉梭录以及与其有千丝万缕的天命镜和地煞剑,如此一寻,竟然在浑浑噩噩中,过了这千年。这么多年,我这般地过下来,虽然活得并不如何痛快,活着活着,竟也成了一种习惯。”

“活成了一种……习惯?”我呢喃。

“活久了,当然就习惯了。纵然心中难捱,却也因着胆怯与不甘心,不敢赴死,只得一人顺着这时间洪流,走入今日大唐。遇见你之前,我因着独自一人,也并未有什么牵挂,活着,便只是活着,再无其他。可是现在,我的心境全然变了,爱上你的前后,那心中所想,当真是大大的不同。眼下,我不单想活着,更想好好地活着,照顾你,不愿与你分离。”

我牵住她的手,在那光滑手背上吻了一记,道:“我也断不会与你分离。一直伴在你身边,直到我老去。”

她闻言,怔了怔,旋即微微一笑,道:“如此,是我之幸。”

得妻如你,又何尝不为我之幸。

洛神握住我的手,接着轻声叙道:“其实关于那三器,我最古早的时候,因着书阁藏书,只识得天命镜与地煞剑的一些琐碎。天命镜一直由翡翠玉盒所纳,除非有那与之相对的狴犴形状玉钥,否则,世间再无钥匙或者利器能将其打开。只是可惜,姽稚只得到了那天命镜,不曾得到狴犴玉钥。直到去年我与你再遇,瞧见你发上那枚玉簪,我才恍然,那遗落的狴犴玉钥,竟是到了你的手中。”

我讪讪地道:“这狴犴玉簪,也是我小时候,从那姑苏公主墓中带出来的,其实我百思不得其解。”

洛神点头:“这点,我也并不清楚,只晓得你手中有那钥匙罢了,所以当初,我才用你的玉簪开启了那玉盒。至于古城石棺女子身下掩藏的地煞剑,当时我在书阁读到此剑凶煞非常,平常都是处在封存之态,只有驾驭它的贤主才有资格去触碰。常人若是强行打开封印,反而会遭受反噬。是以那日在古城底下,你想拆开那剑的封印时,我才会紧张地出声制止。”

此话一出,我倒回想起了与她在一起的种种往事,不禁叹惋道:“你瞧瞧,你瞒着我的事,当真是多得很。那时我还为了你那些怪异之处,苦苦思索,心里怎么也不能够安宁,就似傻子一般。”

洛神道:“你平素好奇心太重,若是遇到不解之事,总是百般地思忖。好好一个姑娘,就是思虑得太多了,模样才会憔悴的。”

我摸了摸脸,紧张道:“我憔悴了么?”

“眼底略有乌青。昨夜你一宿没睡的么?”洛神伸手,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脸颊,见我讪讪避开,便笑道:“躲什么,这么紧张做甚?怕我嫌弃你带着黑眼圈?”

“你敢么。”我咕哝着,只得将脸凑她近些,道:“那你帮我再一揉揉,将那乌青揉散一些才好。想来这模样定是难看得很,忒也讨厌。”

“哪里,你美极了。”

说话间,她的手指轻轻柔柔地在我眼底拿捏着,像是有晃动的水波,熨贴着眼底肌肤。

我的脸倏然便红透,哼哼唧唧地说道:“饶是你嘴上抹了蜜,也不能抵消你是个大骗子的事实。你还不将你的其他罪行如实招来,汉朝武帝那边,与你又有什么纠葛?”

“放心罢,我当然会招。要不,我还在此画一个押?”

我顺她的意思,佯哼道:“如此最好,我去取纸笔。”

她一个牵扯,倒是将我拉住,跟着,两人便倒在了榻上去。我枕着身下被衾,被她搂抱在怀里,只觉她身上沐浴过后的那抹淡雅清雅扑入鼻息,旖旎勾人,连心思都被晃得散了。

洛神在我脸上亲了亲,说道:“在你这漂亮脸蛋上画个押,倒是划算得很。”

我又羞又气,正想以其人之道还治之身,在她身上讨回便宜,料不到她将手臂伸进我颈下,让我枕靠着她,同时低声道:“至于那汉朝之事,是我这生遗憾。以前我曾告诉过你,我曾有位先生,待我恩重如山,后来为奸人所害,而那位先生,便是东方朔。”

我委实吃了一惊。

洛神兀自道:“先生当年,机缘巧合下曾救了我一命,将我带回府中,教授我奇门遁甲,机关异术,是我益友良师。只是可惜,武帝刘彻年轻时虽然器重先生,到他年岁渐大之后,暗地里对先生的种种劝谏极是不满。偏偏那时,他又得西王母入梦,与之鱼水欢好一场,因着西王母是蛮荒之神,寿命无极,刘彻梦醒之后,想起她梦中点悟,从此便迷上了长生之道。后来,刘彻渐渐疏于国政,转而在民间四处寻求方士炼丹,期盼无极长乐,先生见了,深以为痛,在朝堂之上三番五次进谏,刘彻对先生的不满,便越发深了起来。”

我轻哧道:“我少时曾读了些许野史杂记,却也知道那武帝当年造了场春梦,梦的便是那西王母。说起来也很有意思,另外一名追寻长生的西周帝王,周穆王姬满,当年亦是自言与西王母十分交好。这是因何缘故?是那西王母生得太美,惹得这些个帝王都存了非分之想,所以才时常造那劳什子梦?”

洛神捋了捋我的头发,轻柔道:“这些,只是那些帝王的妄言而已,皆是虚梦,怎可当真呢。西王母是蛮荒之神,他们仰慕,倒是可以理解。不过早在蛮荒时期,神迹湮灭,西王母亦是随着其余众神,一同泯灭,怎么可能会和周天子穆交好,又入刘彻梦中。”

我微微抬起头,右手托腮,左手在洛神亵衣上随意地画着圈,道:“你说,这世上,当真有神么?”

“神都死了,想来是再无神存在的。”

“是么?”我琢磨了片刻,又道:“我记得你以前说过,武帝很看重一个名叫淮阳子的方术之士,还将原本属于东方朔的监陵之权,赐给了那淮阳子。你好似很厌恶那人,却是何故?”

“因为,淮阳子便是害死先生之人。”洛神淡淡道:“刘彻原先虽然在追寻长生之道,却也并不沉迷,可自打他招了淮阳子入宫后,便似换了个人一般。他听信淮阳子的一切,将淮阳子之言奉为神谕,淮阳子要什么,他便给什么。刘彻会差人暗地里四处寻访冥幽环的下落,也是受了淮阳子的蛊惑。想来该是淮阳子告诉他,若想要得到长生,冥幽环是必不可少的缘故罢。”

洛神说到这,顿了片刻,又道:“淮阳子精通蛊毒之道,我记得那时,淮阳子需要活人来炼蛊,刘彻便将牢狱之中的大部分犯人送入淮阳子府上,关押起来。每每淮阳子需要蛊人,便从那犯人之中取用,久而久之,不知害死了多少条性命。其实那些犯人,并非全都是恶人,更多的是些无辜冤枉的可怜人,就算当真犯了罪,有些也只是偷窃之罪,罪不致死。纵使淮阳子知晓这些,他用起蛊人来,却也从不含糊。我那时查过他的底子,竟然发现他除了动用无辜囚犯做蛊人,暗地里还捉了些年幼的童男童女归家,用来引蛊,甚至作为蛊虫的宿主。可怜那些幼童,被他活活折磨而死,或者,成为了蛊虫的养料,或者,变作了丹炉里的药渣。”

我闻言,心中怒极,冷冷插了一句:“世上怎会有这般丧心病狂之人。对着那些小孩子,他如何下得去这狠手。”

洛神抿了唇,良久,道:“我那时发现后,忍耐不住,便潜入他的囚室,将剩余几名幼童带出,想不到却被淮阳子察觉。他倒也不曾为难我,只是任由我将那几名幼童带走,而自此之后,他与我之间,关系势同水火。他晓得我住在先生府上,加上先生时常在朝堂上斥责他欺上魅主,便开始百般地刁难与陷害先生。最终,刘彻听在耳中的谗言过多,下令将东方家满门血洗,我那时正被先生派去别处办事,不在府上,等我回来,才发现府邸内里一片血海,而先生与师母,也俱都……俱都去了。”

我连忙搂紧了她,哄着她道:“事情已然过了那么久,几百年光景,你莫要再伤心。”

洛神淡道:“我自是晓得,伤心并无益处。只是我还欠着先生一件恩情未还,现下,惟有手刃了淮阳子,才算能够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。”

“现下手刃那淮阳子?等等,淮阳子可是汉朝人,那他早该……”说到这,我蓦地又噎住:“你莫不是要告诉我,那淮阳子还犹在人世,他也是那长生之人?”

洛神道:“对,他同我一样,容貌并不会衰老。那淮阳子,你其实也是见过的。十年前,与你同在青萱时,我曾经与一名年轻男子在屋顶上动起手来,当时,你也在场。”

我细细回想一番,恍然道:“原来是他。我记得他的模样,高高瘦瘦的,生得倒是俊秀。”

洛神眼里略略露出喜色:“如此一来,你当真记起了当年之事?”

“恩,少时与你在青萱之事,我现在记得了个八九分。”

“如此,那便好办许多。我有话要问你。”洛神略一沉吟,道:“清漪,十年前的花朝节,那时我因着要去追那淮阳子,央你在树下等我,只是后面拖到那么晚才来寻你,原是我失了约,是我的错。我且问你,当年,你究竟发生了何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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